琴心剑魄今何在
这是无数个日夜以来,他第一次向他人倾吐这些午夜梦回时分折磨得他几乎欲死的旧事。在碎叶城中目睹血肉横飞之后,他本已崩溃一次,却还要强撑着写下捷报,转头与得胜的战友们并肩高呼,再度长途跋涉,去向下一个纷飞着死亡气息的焦渴之地,永无止境地在杀戮中接受绝望而痛苦的荣耀。
八字庚金者,命主萧杀,得水而清。而今安陆微雨,他竟终于又遇涚云,终于能再见这世上唯一一个肯听他哭泣的人。
两张胡饼已然出锅,那老丈端盘掀帘走出,见这英雄般的七尺男儿如今竟伏在桌上无声痛哭,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。涚云冲他摇了摇头,又伸手示意他将盘子放下,老丈立即会意,小心翼翼放下胡饼,轻手轻脚走了开来。
许久,姚思远停止哭泣,将沾满泪的双手自脸庞上放下。
对面人侧头望向骤然倾盆的雨幕,仍然面无表情,裹着白布的右手却将一张干净的帕子递到他面前。
——她并不是因为不耐烦才转头,而是为了尊重崩溃失态的姚思远,令他能有最后的体面。
姚思远接过帕子,重重摁在自己眼睛上胡乱擦泪,闷声道:“元勿和松音还好吗?”
涚云的声音毫无波动:“听说是死了。”
“死——”他一怔,抬眼看她面无表情便知并非真话,又无奈摇头,“……何必这样。”
“人生于世,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”涚云冷冷道,“松音满心醉于洗髓,本来与我非同道。至于元勿——他曾向我许诺,朋友遭难必会挺身而出,可那时却毫无所动。同席皆念度人经,他却像未闻经未遇师,苟活于世,岂非与死无异。”
“……你太严苛了,涚云,这世间有许多无可奈何,并非所有人都能像曾劲那样,为自己的道视死如归,我也不能。”姚思远轻声道,“他幼时因顽疾被父母遗弃山林,因此始终将偷生放在道义之前。我曾经……也怨他,怨他辜负了我的期待,可……我们都没有资格要求他成为曾劲,因为他本也就只是自己而已。”
涚云终于转头看他。
她忽然道:“你连辜负自己的人都能原谅,为什么不原谅自己?”
姚思远却不回答。
雨骤来骤去,今渐渐停了。滴雨的檐下送来清润的微风,清晨湿漉的长街笼罩在旭日的金光之中,行人越发多了起来。
胡饼很久不动,已不复酥脆,而姚思远也已无了再吃的心情。
“涚云,我……”
话要出口,却被吞了回去。姚思远静静凝视着她,良久,却释然地笑了。
涚云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人,然而直到现在,他都觉得自己似乎还是不能了解这个人,也许他始终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。
“什么?”她问。
他摇头:“没什么,或许,不说会更好。”
故友重逢,往昔种种,恍如隔世。百味杂陈之中,有缘如浮云的嗟叹唏嘘,更多却是时过境迁后的淡泊致远。过去仿佛一张喷溅鲜血的锦屏,在黑暗中静静腐烂,然而回忆的鲜亮,却注定在漫漫长行之中沉淀为不可言明的过往。
他少年时所深深向往之物,最终如流沙般悄然无痕地从指缝滑落。达观与通透并非当真超然物外,只是能在这凄清晨雨中再遇故人,姚思远已无遗憾——
翩若惊鸿又如何?镜花水月无可解,恰如是,去似朝云无觅处。
雨已停,雾开云散,天青如洗。
他放钱起身,头也不回道:“再会。”
或许今生再也不会。